Revoir｜重逢
莫扎特喜欢重逢，喜欢把每次见面的期待写进给萨列里的信里。那些音乐家不在美泉宫的日子里，他们就这样“见面”——依靠时效并不快的信件。因为时效并不快，莫扎特总是要用文字把自己的迫切放大一点，再放大一点。
萨列里也是这样被驯服的。此前他并不喜欢重逢，甚至不喜欢见面，这些情绪建立在他对莫扎特的喜欢之上——这或许有些矛盾，但事实的确如此：因为喜欢而不知如何表达，每次重逢萨列里都要费尽心思揣摩自己的措辞和行动。有了笔墨的缓冲，这种心绪变得轻松了许多，虽然写在信纸上的永远是那些正经的话，但莫扎特会读出其中的情绪，萨列里也就借此心安理得地做所有人的乐师长，和莫扎特一个人的好先生。
后来这件事变得困难了许多，也简单了许多。困难在于萨列里和莫扎特的重逢被推向了一个无法预知的时间和空间，简单在于萨列里不必再尽心掩饰自己的词句。聪明的乐师长把所有的见面都转移到了纸上，在莫扎特信件的背面。他开始庆幸莫扎特生前话多得像个孩子，把问候的信件写得有两三页纸那么长——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空间去写字，并且把那些空间分给想念那位音乐家的每一天。萨列里精打细算着消耗这些信笺背面的空白，又不肯吝惜自己的废话——
“春天了，湖水解冻了，你还想去那里滑冰吗？”
“今天的排练在美泉宫的花园，乐师们称赞了你的玫瑰，它像你一样美丽。”
“已经一年了，我不敢去看你。人们说我谋杀了你……”
“维也纳记起了你的音乐，这很好，这很好……维也纳记起了你，我也记得。”
“弗朗茨长大了，今天他向我问起你，我说你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沃尔夫冈，请不要怪我……我的手……我没有力气弹琴了……”
“近来总是梦到你，你是在遗忘我，还是在想念我？”
“沃菲……我老了。”
……
德语，意大利语，法语……萨列里穷尽自己所有的语言，与另一个时空的人交谈。纸背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信件原有的文字交叠，他的想念藏在沃尔夫冈的想念之后，他的情绪仿佛也得到了沃尔夫冈的庇佑。这个温情脉脉的谎，一直讲到了萨列里生命的尽头。
一年又一年，落笔之人盛时不再，信纸彼端的日期停在了那人最好的日子。见字如面，萨列里看到的永远都是莫扎特最好的日子。
“Au revoir.” 这天乐师长写下回信的结尾，又把泛黄的信笺收回抽屉。
Au revoir…
Adieu.
